大陸

母親、記者、警察、律師,持續21年的洗冤之戰(全文版)

河北青年聶樹斌從出生到冤死,21年,聶家追尋到最高法院的無罪判決,又21年,得到正義的是早成灰燼的年輕生命和窮盡一切的老淚白髮。

端傳媒記者 吳薇 發自河北、北京

刊登於 2016-12-10

律師李樹亭、聶樹斌母親張煥枝、記者馬雲龍、警察鄭成月,持續21年的洗冤之戰。
律師李樹亭、聶樹斌母親張煥枝、記者馬雲龍、警察鄭成月,持續21年的洗冤之戰。

【編按】蒙冤屈死21年,河北鹿泉下聶村青年聶樹斌和他的家人,終於迎來了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的「無罪」判決。面對這份遲到太多、得來太難的正義,痛失愛子的聶家父母嚎啕大哭中「感謝黨和政府」,面對後續追責問題,最早參與揭開「一案兩兇」的老媒體人馬雲龍直言阻撓聶案平反者還在升官,而陪伴聶家申訴10年的律師李樹亭則潸然淚下。

2016年6月,最高法宣布將重審聶案之後,端傳媒記者來到了下聶村聶家,近距離觀察和記錄了聶家洗冤的「最後一役」,被聶樹斌一案深刻改變的家庭和人生。從12月6日——最高法決定重審聶案半年——開始,端傳媒一連四日刊載聶家這21年漫漫洗冤路的特寫報導,此為全文版本。

石家莊市正西的山腳下,河北鹿泉市下聶村,一間不起眼的紅磚民房。

21年來,在這屋子裏進進出出的人,沒有人逃得開聶樹斌的影子。他是家中獨子,靦腆,口吃,備受父母和姐姐的關愛,死的時候,只有22歲。

他是被槍決的,罪名是「強姦殺人」。家人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甚至到現在都無法確切知道,他究竟是死於1995年春天,還是1996年深冬。

陰影籠罩了這個家庭,全村人都用聶樹斌的名字嚇唬自己家的小孩。

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決定依法提審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一案,按照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
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決定依法提審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一案,按照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

直到10年後,2005年,記者馬雲龍在報導鄰省河南的另一宗命案時,發現犯人交代的罪案裏,包括了當年令聶樹斌被判死刑的這一宗。《一案兩兇,誰是真兇?》一篇調查報導,揭開了冤案的蓋子,也點燃了聶家的希望。

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找到真兇的警官鄭成月,記者馬雲龍,還有律師李樹亭,由此開始了洗冤之路。真兇已認罪,為冤殺翻案能有多難?誰也沒想到,這條路竟走了整整11年,接力協助的律師至少有8人,追蹤報導的記者換了三代。

2016年6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宣布對聶樹斌案提起再審後的第二天, 這條路上的核心團隊再度聚集在聶家的客廳,他們知道,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到了「最後一役」。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聶樹斌案22年大事記。

主人位上坐着馬雲龍,所有人都叫他「馬總」。他鬍子拉碴,聲音低沉,一件墨綠色攝影馬甲,冷靜地指揮布局,有着與72歲年齡不相稱的充沛精力。

聶家女主人張煥枝坐在客廳中間的小圓桌旁,招呼來來去去的客人,「喝水喝水」。她73歲了,黑臉,短髮,身子微胖,神情疲倦,但腰板總努力挺着。

矮木桌上堆着記者們帶來的西瓜,擺開幾個瓷碗,盛滿白開水。桌旁還坐着律師李樹亭。他方臉光頭,河北普通話輕輕緩緩。他剛陪張煥枝從法院趕回來。從2005年接下這案子,他已經數不清,自己去了多少趟各級、各省的法院。

前廣平縣公安副局長鄭成月像一陣風,帶着兩個人走進來。一個是年輕記者,一個是老訪民,這也是這麼多年來,圍繞着聶案,最常聚在一起的兩群人。

所有的人都起身寒暄「鄭局好」,鄭成月一屁股坐下了。

他圓臉,肚子很大,習慣用眼角掃視人,眼神警覺。落座的片刻,他又用眼角掃了一下屋裏的人,拿起一塊西瓜啃了一口,哇的一聲,哭了。

隨後的這一個下午和晚上,鄭成月哭了四五回。一個大男人的嗚嗚哭聲,牽起了整個屋子裏人們的委屈和回憶。

11年來,這個團隊尋找真相,窮盡所有司法程序,在每一個關鍵環節上死咬不放、克服障礙,要給被河北政法系統「冤殺」的聶樹斌討回公道。在這條洗冤之路上,鄭成月從公安局長變成整個河北公檢法的「對頭」,馬雲龍被從全中國的媒體除名,李樹亭幾次陷入深度抑鬱,張煥枝從無知的農婦變成目光堅定,滿口法言法語的女戰士。

終於到了最後一役,他們既振奮,又緊張。張煥枝說,等「樹斌的案子平反那天」,要和馬雲龍、鄭成月去村子裏的大槐樹底下合張影。但過了一會兒,又對着「馬總」和李樹亭嘀咕起來:你說高院這次會不會再次說,就是聶樹斌殺的? 當初那麼就給人殺了,現在真的會給我們翻回來了?

等待太久,執拗的人們終於給聶樹斌一家洗刷了清白,雖然傷害已經永遠無法撫平。

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對的聶樹斌案,做出再審終審判決:推翻1995年3月15日和4月25日,由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和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 ,對聶樹斌故意殺人罪、強姦婦女罪的一審和終審死刑判決,判處聶樹斌無罪。

鄭成月和張煥枝在家裡聊天敘舊。
鄭成月和張煥枝在家裡聊天敘舊。

與兒子的最後一面:他有話要說

兒子死了整整21年,這21年的過往,和有關21歲兒子生前的一切,張煥枝講了無數次。很多細節已經忘了,有的卻終生不忘。

出生於1974年的聶樹斌是家中獨子,初中畢業,在與石家莊毗鄰的鹿泉市的一所校辦工廠做焊工,老爹聶學生在石家莊聯鹼廠工作,姐姐是當地鄉村學校的老師,媽媽耕種二畝地。在20歲之前,他的生活算得上順利。唯一的煩惱是,因有嚴重口吃,聶樹斌性格自卑,從沒談過戀愛,見到陌生人和女人會害羞,幾乎沒有朋友。但是家人寵着他。1994年,姐姐聶淑慧給他買了一輛藍色山地單車,這是村裏的第一輛時髦車,誰也沒想到,不久的日後,它給聶樹斌招來致命橫禍。

1994年9月23日,石家莊市郊區公安分局的幾名警察來到聶家, 張煥枝才知道前一晚沒回家的聶樹斌被抓了。警察拿出一張照片問張煥枝,這是你家的嗎?照片上顯示一件女式上衣,沒有血跡。張煥枝在迷惑中否認了。警察隨後又來搜查了三次,拿走一個日記本,他們說聶樹斌因有作案嫌疑被逮捕了。什麼案子?什麼嫌疑?驚慌的家人詢問詳情,警方沒有透露更多。

幾天之後,一張逮捕證送到聶家,上書「聶樹斌因犯有強姦、 故意殺人罪行,於10月9日執行逮捕」。聶樹斌的父親,在工友們眼中老實至極的聶學生發了瘋,狂喊着「我兒子不是這樣的人!我兒子不是這樣的人!」 拒不簽字。 警察說,簽吧,你兒子自己都承認了。

張煥枝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兒子,是1995年3月12日, 只有兩分鐘。

「他背對着門,我喊了一聲 『樹斌』,他原本雙手捂着臉大哭呢,放下手,看見是我,猛一下不哭了,只叫了一聲媽。他旁邊有四個法警。我推門想往裏走,還沒走到他那裏,法警就把我推出來了。」

那天,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不公開審理聶樹斌搶劫殺人案,因「涉及隱私」,作為被告家屬的張煥枝也不讓進。在法院門口馬路上等着的時候,她看到兩個法警把兒子從警車上押進了法院。一個多小時後開完庭,在主審法官康平和法庭指定律師張景和的陪同下,她在法庭後面的一個小屋中看見了聶樹斌。

張煥枝老遠就聽見兒子在大聲哭。「他背對着門,我喊了一聲 『樹斌』,他原本雙手捂着臉大哭呢,放下手,看見是我,猛一下不哭了,只叫了一聲媽。他旁邊有四個法警。我推門想往裏走,還沒走到他那裏,法警就把我推出來了。」

二十多年來,她向媒體無數次回憶起這段細節。她說,總覺得兒子有話要說,但是聶樹斌口吃,啥也說不出來。

事後張煥枝得知兒子在法庭上 「承認了罪行」。張景和律師說證據不足,無人證、物證,只有聶樹斌的口供,他做的是有罪辯護。

4月28日,聶學生去看守所送衣服,看門人隨意說了一句,別送了,你兒子昨天就被槍斃了。

聶學生腦袋發矇騎車回家,告訴躺在床上的妻子,兒子已經被槍斃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咋會不通知我們家屬就秘密槍斃了呢?」

他們甚至不知道,法院槍斃人是應該要有判決書和通知的。

被害人康菊花家的處境也同樣慘淡,女兒被殺,康家申請的6萬元經濟賠償,聶家拿不出來,聶學生一個月工資僅27元,東湊西湊2000元給康家送去了。3天後,聶家從火化場領回聶樹斌的骨灰。

「滿眼的娃娃,哪一個是我的兒啊!」

1997年,有人來給聶家介紹陰親,一個比樹斌小6歲的女娃,死於白血病。張煥枝想讓兒子 「死了也能成一個家」,就接了這門親,給了女方家長兩千元彩禮,一起吃了一頓飯。但兩家人並不走動。聶樹斌的墳頭低矮,裏面埋着他和陰婚妻子的骨灰。但現在回頭想,親友們已經不敢確認,那是不是聶樹斌本人的骨灰。

接下來的很多年,出了強姦殺人犯的聶家小院,成了全村人教育孩子必然會舉的反面典型。

「再不聽話,也像聶樹斌一樣被槍斃了去!」 走在下聶村的巷子裏,聶學生不止一次聽鄉親在家呵斥娃傳來的怒吼,一聲聲震着他耳膜,老漢擦把淚,裝作聽不見,脊梁骨卻挺不起來。

也有親友主動上門。聶學生快退休了,他在石家莊聯鹼廠算有穩定工作,原本兒子可以去接班,現如今,聶樹斌被槍斃,頂替名額被空出來,成了被眾人眼熱的肥缺。遠親近友排着隊來說,希望聶家讓出名額,給自己家的孩子。聶學生死頂着,沒鬆過口。

聶樹斌母親張煥枝。
聶樹斌母親張煥枝。

廠裏車間裏安排聶學生帶學徒,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小夥,淘氣愛玩不聽話。每天下班回來,聶學生都跟老伴哭:「滿眼的娃娃,哪一個是我的兒啊!」

在崩潰邊緣,聶學生兩次吞藥自殺,都被救下,沒死成但是落下了殘疾:偏癱,拖着棍子才能行走,生活卻幾乎不能自理。熟識他的人說,聶學生性格發生很大變化,經常瞬間爆發狂躁症狀。直到今天,他每月從廠裏領的退休工資,是家裏唯一穩定的收入。

聶家人就這樣臊眉耷眼地熬了十年,直到《河南商報》的記者上門,給聶家帶來一個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天上掉下來個「真兇」

2005年1月末,《河南商報》發布了一則不起眼的新聞:《河北『摧花狂魔』滎陽落網》,說一名潛逃多年的嫌犯王書金,春節大排查中在河南被抓獲。在聯合審訊中,他痛快交代了自己曾經在河北強姦多名殺害4名女性。

寫這篇稿的記者楚陽還了解到,河南河北兩地的公安發現這事很棘手:因為有個年輕人作為其中一起兇案的兇手,十年前就被河北法院宣判死刑處決了。他將這個還未能查證的信息,告訴當時以顧問身份主持總編輯工作的馬雲龍。

一案兩兇!直覺告訴馬雲龍,這是千載難逢的大新聞。「我一直希望找一些案子,讓我說我一直想說的話」。他說,在中國冤殺的案件若得昭雪,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真兇浮現,一是死人回家。

當時已經60歲出頭的馬雲龍,畢業於北大中文系。文革末期,他曾因為「惡毒攻擊」國家領導人,當做現行反革命被捕,關押期間,「四人幫」倒台,以「未決死囚」的身份,馬雲龍在看守所裏呆了四年半。恢復自由後,輾轉做了幾份工,直至加入報業,才如魚得水,並一舉成名。

因着這段經歷,馬雲龍說自己明白聶樹斌被冤殺的狀態:「我懂得一個被冤屈的死囚在死牢裏等着被槍斃的感受。他生前如何做活死囚,最後如何度日如年,我都可以想像出來。」

馬雲龍點名調查記者范友峰和楚陽,再赴河北,進一步查找案情的關鍵細節:這個被冤殺的「假兇」是誰?受害人又在何地?當時的石家莊公安是誰承辦的這個案子?當初如何就下了死刑判決?

記者馬雲龍。
記者馬雲龍。

兩個記者從已經被捕的王書金入手調查。他們在河北省廣平縣公安局,見到王書金專案組組長、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

「他個子不高,有點黑,說話不太客氣,比較直接,一看就是老刑偵,很不好打交道的那種人,」 范友峰回憶。鄭成月告訴他們,審訊進行得很順利,王書金「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三起強姦殺人的具體地點。不過,關於可能替王書金頂了罪的那個年輕人,鄭成月只說:「一個大概姓聶的,在石家莊西郊。」

「我懂得一個被冤屈的死囚在死牢裏等着被槍斃的感受。他生前如何做活死囚,最後如何度日如年,我都可以想像出來。」

根據這僅有的線索,兩個記者在石家莊郊區的村子裏大海撈針般問了三天。他們不停地換出租車,向出租公司打聽,來來往往的幾百個司機沒人知道這起殺人案,最後還是一個村幹部幫忙鎖定了下聶村。在村頭的一棵二百多年的大槐樹下,記者們終於見到「神情恍惚」的張煥枝,走進了被「悽風殘雨籠罩」的聶家。

張煥枝回憶自己初見范友峰時,滿腹疑問,「他們啥都不明說,只是說幫助調查案子。我問,你們河南的記者調查這個幹啥?他們也不回答。」

第二天,張煥枝領着他們去找十年前聶樹斌的辯護律師張景和。在石家莊市區的一片平房內,高高個子的張景和態度很不好,不願意透露辯護過程。范友峰詢問出,張其實是司法局的幹部,沒有律師證。而按照規定,法律工作者不能以律師名義收取代理費,更不能對當事人謊稱自己是律師。范友峰回憶,張景和認為聶樹斌就是殺人兇手,他對自己辯護的案子,沒有疑問。

「我一聽生氣了,就質問他說,既然沒有疑問,你還辯護啥,還收人家聶家兩千塊律師費?」 范友峰和張煥枝又向張景和要聶案的判決書,卻被告知,在搬家過程中 「丟了」。

第二天,范友峰指點張煥枝帶着女兒聶淑慧 「趕緊找關係,去石家莊中院要判決書」。張煥枝找到了一個朋友,帶着她們在法院的檔案室看到了判決書。這也是事發10年之後,她們第一次看到判決書。

范友峰專門囑咐聶淑慧,儘量給判決書拍照,「也許這就是唯一一次機會。」 但拍照和複印都沒有被允許,聶淑慧於是摘抄了基本案情,交給了范友峰。

聶樹斌案卷宗的玉米地兇案現場圖。
聶樹斌案卷宗的玉米地兇案現場圖。

當記者再聯絡法院時,法院以各種理由推搪,判決書已經看不到了。法院線索斷了,兩個記者又從當年經手聶案的警察繼續調查。

「案子都過去十年了,我也不知你們問這事的目的,這事難辦。對聶樹斌一案我記得太清楚了,但就是不能告訴你們細節。」

當年聶案所在片區橋西裕華分局政治處的民警張建勛,給了記者一個名字:焦輝廣,說他當時曾參與辦理過聶案,對案情細節特別清楚。記者輾轉找到了已經調任東華路刑警中隊中隊長的焦,他非常警惕,只說自己參與過破案,寫過一篇通訊,發表在報紙上,但不肯多說。「案子都過去十年了,我也不知你們問這事的目的,這事難辦。對聶樹斌一案我記得太清楚了,但就是不能告訴你們細節。」

採訪結束,焦輝廣指着范友峰說:「你這次走不了啦。」楚陽發現,警察們把他們鎖在了二樓。范友峰將楚陽安撫到一邊,與焦輝廣周旋了一陣,才得以脱身。

兩位記者在《河北法制報》、《燕趙都市報》和《石家莊日報》社的檔案室內翻查了3天,搜遍所有2月至5月期間的法制新聞、頭版和國內版消息,終於在1994年10月26日《石家莊日報》的二版上,找到了這篇焦輝廣所寫的通訊稿:《青紗帳迷案》。

《青紗帳迷案》中寫:

「在指揮員的嚴密部署下,一張查尋和守候騎藍色山地車男青年的天網悄悄鋪開。9月23日下午6時20分,騎藍色山地車的男青年終於又出現在電化廠平房宿舍,被守候的偵查員張日強和杜同福當場擒獲。」

「經審查,此人叫聶樹斌,今年21歲,是鹿泉市綜合技術職業學校校辦工廠工人,他只承認調戲過婦女,拒不交代其他問題。幹警們巧妙運用攻心戰術和證據,經過一個星期的突審,這個兇殘的犯罪分子終於在9月29日供述了攔路強姦殺人的罪行。」

「8月5日下午,他遊蕩中從張營村偷走一件半袖襯衣,行至新華路檢查站附近時發現康老漢的女兒騎車駛入田間小路,便尾追上前將其撞倒,拖至玉米地打昏強姦,又用襯衣將其勒死。事後的一個多月之後,他又出來蓄謀強姦作案,沒想到剛露面就落入了法網。」

這是聶家第一次見到官方描述的案情經過。也是在律師見到所有案卷之前,唯一可找到的,對聶樹斌案情經過的官方描述。

媒體聯動:揭開一案兩兇

2005年3月,河南鄭州,馬雲龍看到記者的初稿,覺得案情仍然太模糊。他自己又跟着楚陽去了趟河北廣平縣,拜訪鄭成月,想從王書金的角度再突破。

鄭成月回憶說,王書金的記憶力驚人,十年前自己幹的幾起案件,都一一指認了犯罪現場。在石家莊,他詳細地描述了自己如何把一個騎自行車的高個子女人拖入玉米地,強姦並掐死。他供述的關於強姦過程的細節,包括現場地理特徵,都與現場物證高度吻合,比如作案玉米地的位置朝向,比如受害人康菊花身上有一串鑰匙,作案後被他扔在腳底下。這樣的細節讓鄭成月從刑偵角度堅信不疑,石家莊西郊玉米地裏的女姦殺案, 就是王書金所為。

但鄭成月與石家莊郊區分局的同行交涉多次,卻要不到當年玉米地案的勘查「現場記錄」,無法比對證據。廣平縣公安局也曾給石家莊相關分局發函五六次,要求調查石家莊玉米地一案,未得到任何回覆。

如此,鄭成月遲遲無法向檢察院移交偵查案卷,推進程序。

在簽版前一晚,馬雲龍告訴報社通聯編輯:向全國100多家報紙傳送此稿,歡迎轉發,「不要稿費」。

陷入兩難時,好友勸他:「你找個記者把這事捅出去,就有人管。」范友峰和楚陽第一次找上門時,鄭成月還猶豫着沒打定主意;到馬雲龍與楚陽二度上門,他下了決心。他和馬雲龍形成默契,要用媒體把「一案兩兇」的蓋子揭開。

在新材料的基礎上,稿件更新完成。最後,兩三個記者一起署名,馬雲龍決定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前面,他對記者說,有責任,我承擔。

他們計劃在2005年3月15日,中國的「消費打假日」這一天發稿,標題就叫:《一案兩兇, 誰是真兇?》。在簽版前一晚,馬雲龍告訴報社通聯編輯:向全國100多家報紙傳送此稿,歡迎轉發,「不要稿費」。

2005年3月馬雲龍關於聶樹斌案件一案兩兇事實的報導。
2005年3月馬雲龍關於聶樹斌案件一案兩兇事實的報導。

當時中國互聯網初興,門戶網站和BBS論壇百花齊放,市場化媒體上的調查類報導也正蓬勃發展。2003年廣州的孫志剛事件,學者、記者、律師聯手推動收容制度的廢除,民間公共參與的熱情正高漲。馬雲龍本能地感到,這單新聞「沒有獨家」,要想形成持續的關注,必須藉助所有媒體的力量。

果然,報導一出,多家媒體轉載,舉國譁然。各路記者都衝向核心信息源石家莊。河北省委不得不召開新聞發布會,承諾立刻成立聶樹斌案調查組,一個月內向社會公布結果。

馬雲龍以為,真相很快會大白了。

律師團初成:聶案、王案一起查

趁熱打鐵,《河南商報》的記者們開始幫聶家找律師。有人推薦了李樹亭。

1964年出生的李樹亭是調查記者出身,石家莊人,曾供職《燕趙都市報》和《河北日報》。他在邯鄲和唐山兩個殺人案中,令辯護人無罪釋放並獲得國家賠償。《一案兩兇》一文見報的當天,楚陽陪着張煥枝和女兒尋到李樹亭的律所,四層樓爬上去,老婦又急又累,一下子跪在李樹亭面前不起來,請他接下這「天大的案子」。

李樹亭不敢立刻答應,他先分析了申訴聶案會面臨的三個難關:一、案發太久,調查取證會非常困難,當年的知情人或證人,也許會記不清或不願意說。二、如果是冤案,公檢法有關部門可能都不會配合,翻案會損害他們的執法水平和司法形象。三,如果當年辦案人員曾立功升遷,這些人會為了政治前途不受影響,千方百計阻撓案件的調查糾正。

張煥枝聽後,長跪不起,李樹亭也只好反跪下來。這是無法推辭的請求,李樹亭第二天就與聶家簽了風險代理(注:打贏官司支付律師費)律師委託書,正式加入申訴團隊。雙方約定,如果有一天伸冤成功,國家給聶家的賠償,20%會給李樹亭的律所。不過李樹亭後來說,沒打算過拿這筆錢。

這時,媒體的調查開始指向聶案背後可能的司法黑幕。冤案到底如何形成?問題問到這裏,艱險之境慢慢浮現。

2013年9月,中國河北省邯鄲市,聶樹斌之母(圖中)於邯鄲中級人民法院門外抗議。
2013年9月,中國河北省邯鄲市,聶樹斌之母(圖中)於邯鄲中級人民法院門外抗議。

繼《河南商報》之後,最早介入調查、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南方週末》記者趙凌回憶:「公檢法如鐵板一塊,很難突破。」

在當年最初階段的採訪中, 她曾輾轉找到石家莊市中院院長秘書,被告知:「中院正抓緊調卷審查,同時和檢察院、公安機關正在溝通......一定會給大家一個結論。如果結論真是錯案,我們將按照最高法的錯案追究制度進行處理。」依據1998年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的《錯案追究責任辦法》,一旦錯案成立,法院將依程度不同處理相關責任人:檢查、通報批評、紀律處分、司法處理都有可能。

趙凌在當時的報導中記錄了自己的處處碰壁:

10年前辦案的刑警,關機。「在記者多次短信的追問後,他最終回覆短信:可以負責地告訴你,我不是辦案民警。」

10年前聶案的公訴人「拒絕接受採訪,但側面表示聶案當時證據十分充分,足以認定。」

10年前的主審法官說:「當時調查證據比較充分、比較紮實。我現在不能說這個案子錯了,也不能說對了。按領導說的算,領導怎麼說,我就怎麼定。」

「公檢法如鐵板一塊,很難突破。」

趙凌在聶淑慧的幫助下找到時已70歲、法院給聶樹斌指定的律師張景和。沒敢亮明記者身份,謊稱自己「是檢察院系統的」(她上一份工作在《檢察日報》),趙凌問張景和,聶樹斌是否向律師說過自己捱過打。張堅持說沒有,還堅持說在三次律師會見中,聶樹斌從未喊冤。這一次之後,再沒有媒體找到張景和。

鄭成月曾在第一波媒體採訪中信心滿滿,他還反覆對張煥枝說:「你要相信政府,相信組織的調查,相信我。」

但很快,趙凌發現鄭成月也開始沉默了。直到多年之後,鄭成月才承認,河北成立的工作組,在調查聶案的同時,也開始調查他本人。

感受到氣氛的微妙轉變,馬雲龍意識到,除了聶樹斌案,還要趕快給王書金找律師——如果聶案還未查清,而王書金這個「真兇」死了怎麼辦?

當時,中國的死刑審批權還沒有收回到最高院,各省高院就有權判死刑。而王書金身負多起命案,本人又供認不諱,人證物證俱在,如果進入司法程序,被判處死刑甚至立即執行的可能性非常大。

為了確保留下這個「活人證」,掌握王書金在看守所的動態,並設法從他的案件審理中獲得更多與石家莊玉米地姦殺案有關的司法證據,證明聶樹斌的無辜,馬雲龍在朋友介紹下,找到了北京律師朱愛民。他這樣形容:1955年出生的朱愛民的特點是面對媒體殷勤穩重, 「相對好被團隊操控」。

李樹亭、朱愛民、馬雲龍,聶案申訴團隊初成。

從1995年到2016年,先後至少有7位律師參與聶樹斌案,其中6位參與申訴,2位律師參與王書金案。
從1995年到2016年,先後至少有7位律師參與聶樹斌案,其中6位參與申訴,2位律師參與王書金案。

他們首先定下方向:聶案、王案必須「兩案併一案」,一起打。一方面,聶案要極力申訴,另一方面,律師儘快會見王書金並隨時向公眾披露信息,要通過合法渠道了解到王書金的所有情況,配合聶案的申訴。

此時,誰也沒想到,這個眼看就要查清楚的案子,會再拖上11年。

王書金案:形勢開始起變化

廣平縣看守所找不到王書金。自從朱愛民接手了王的案子,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能見到王,甚至不知道王被羈押在哪裏。

曾是王書金專案組組長、媒體最重要的「內線消息源」鄭成月也不說話了。

一直到9年以後,2014年,鄭成月才向媒體斷斷續續地披露,2005年3月15日,媒體揭開一案兩兇之後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2005年3月16日,《河南商報》發出報導的第二天,河北負責政法工作的省委副書記劉金國組織了一次公檢法三方的聯席會議。在場的有河北省高院、省檢察院、省公安廳的人,他們叫了鄭成月去彙報,但沒有向他介紹在場聽彙報的成員。

會議上,鄭成月記得,石家莊刑警隊紀委說:「我們接到聶樹斌案和王書金承認是兇手的案子以後,對當時辦案的郊區公安分局的民警逐個進行了詢問。確認沒有刑訊逼供,聶樹斌是主動供出了犯罪事實。」石家莊中院管刑事的副院長則拿出聶樹斌案卷,說:「聶樹斌口供和交代都是自己主動的,證據確鑿充分,殺聶樹斌準確無誤。」

「劉書記,只要接觸過王書金的人,可以確定99%是他。」

劉金國又讓鄭成月彙報王書金對案情的交代。鄭成月詳細回憶了王的說法:「2005年1月18日,王書金在河南滎陽公安局刑警隊供述出了1994年玉米高的時候,在玉米地殺死了一個女的,他回到廣平以後,又如實地說了這個案子,我們帶着他去辨認了現場,他準確地指認了現場,我們問了玉米地主人、村裏的幹部,都無誤。更詳細的是,他不僅說把裙子脱下來,還說了在她身邊發現一串鑰匙,拿着走時,死者是頭東腳西的。他走到小道上,想拿了鑰匙怕被警察發現,又回去扔在了女的腳後大概一米遠處。我想這個細節都能說清,如果不是作案人員,是說不清的。」

劉金國追問:現場有沒有這串鑰匙?

公安廳的人說有。

劉金國又問:「聶樹斌交代了嗎?」

「沒有。」

最後,劉金國問鄭成月,他認為王書金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鄭成月不假思索:「劉書記,只要接觸過王書金的人,可以確定99%是他。」

劉金國當場宣布成立兩個專案組:由省公安廳刑偵局牽頭,廣平縣公安局配合,對王書金案進行嚴格調查;由河北省高院牽頭,石家莊中院配合,對聶樹斌案進行復查。

這讓一直熱愛警察事業的鄭成月非常振奮。

鄭成月。
鄭成月。

但是形勢很快就不對了。河北政法委的聯合調查組,把王書金從廣平縣看守所押往河北邢台異地羈押,在邢台看守所關押了6個月,卷宗也都拿走了。

聯席會議之後一週,劉金國調任公安部副部長。而聯合調查組對聶案和王書金案的複查,持續到2005年8月20日左右,然後就宣布了結論:河北省政法委2005年第37號會議紀要決定,對聶樹斌案不起訴。

2006年開始,因為一個案件的投訴,河北省紀委組成調查組,開始經年累月地調查鄭成月,鄭成月覺得這都是因為他在聶和王的案子裏「說了真話」造成的。

他說原本認為自己破獲了一個重大案件,可以完成一個舊案的昭雪,但很快發現,找到真兇,會讓當初參與抓捕、審訊、審判、處決聶樹斌的所有石家莊和河北公檢法系統的同志們,難為情。

聶樹斌案:打開的門一扇扇被關上了

另一邊,開始為聶案在法院系統尋求司法救濟的張煥枝和律師也發現,一扇扇將要打開的門,又被硬生生地關上了。

根據中國法律規定,要為聶樹斌的冤案糾錯,首先要推倒石家莊中院的死刑判決。方法是拿着判決書去向高一級法院申訴。

曾在石家莊中院檔案室一現真容的判決書不見了。張煥枝、聶淑慧、律師李樹亭一次次向石家莊中院和河北高院索要,均告失敗,拒絕的理由多種多樣,有時說法院正在調卷,有時又說,雖然按照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及最高法院司法解釋,判決書必須送達被告人近親屬,但聶案發生在1995年,是1996年前的舊案,所以拒絕提供。

雪冤之路就這樣卡在低級的程序障礙裏:拿不到判決書,就無法進行申訴和申請再審。

2005年4月,同情張煥枝遭遇的下聶莊村民約50餘人組織起來,去河北高院討要判決書。據當年在場的媒體回憶,副院長李少平很強硬:研究決定,判決書現在不給!

「就說是接到一份神秘快遞,不知是誰送來的判決書。」

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從法院一直拿不到判決書。張煥枝和李樹亭律師想到了找當年的受害人康菊花一家。聶案判決後,康家收到了法院判決書。

但是康菊花的父親康老漢脾氣倔強。張煥枝通過鄉親關係介紹,上門找過康家,希望能複印一份判決書,但被康老漢痛罵出門。女兒遇害十年之後,康家從未走出傷痛,而新一輪的媒體報導,令他氣憤於自己女兒的隱私和家人的傷疤被又一次重新揭起,一怒之下,起訴了多家媒體名譽侵權。

李樹亭沒放棄。摸準了康老漢脾氣之後,性格温和的他不多說什麼,只是隔三差五去拜訪看望,噓寒問暖,還經常幫忙寫文書。一年多時間裏,十幾次登門,2007年4月1日, 在康老漢貌似漫不經心遞過來的一疊文件中,李樹亭赫然看到了聶樹斌案的判決書!

從康家出來,飛奔下樓,欣喜若狂的李樹亭衝去將這幾頁紙複印了二十份,又一路驅車去聶家,交給張煥枝這份千呼萬喚才到來的判決書。

為了不給受害人家再添惹新的麻煩,李樹亭囑咐聶家人,「就說是接到一份神秘快遞,不知是誰送來的判決書。」

李樹亭律師。
李樹亭律師。

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於1995年3月15日作出的判決書中,認定:「聶樹斌於1994年8月5日17時許,騎自行車尾隨下班的石家莊市液壓件廠女工康菊花,至石郊孔寨村的石粉路中段,聶故意用自行車將騎車前行的康菊花別倒,拖至路東玉米地內,用拳猛擊康的頭、面部,致康昏迷後,將康強姦。爾後用隨身攜帶的花上衣猛勒康的頸部,致康窒息死亡。」判決:聶樹斌「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強姦婦女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終審判決書顯示,聶樹斌不服,向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1995年4月25日作出終審判決,維持故意殺人罪的原判,減輕強姦罪的量刑,但兩罪並罰,仍然「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2007年7月,聶家同時向最高法院、河北高院提起申訴,要求再審聶樹斌案。

河北高院的工作人員看到張煥枝手持判決書,驚訝地問:你是怎麼拿到的?

根據判決書上得到的信息,聶家認為原審判決明顯證據不足:沒有任何人證,直接指證聶樹斌對康菊花實施強姦和殺害;在現場沒有提取到指紋、腳印、精斑或其他痕跡,缺乏直接物證;現場提取的用來勒死被害人的花上衣也沒有查明來源。即,聶樹斌被定罪完全是依據他本人的口供,沒有任何直接證據。

依據刑訴法第35條規定:「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夠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另外有規定,「間接證據只有在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且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性的情況下,才能對被告人定罪。」

2007年11月5日,最高法院覆函受理,但是,「轉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處理,請你與該院聯繫」。從此,泥牛入海。

此後是漫長的等待。聶案團隊加入、更換過各路律師,一直到2016年,9年裏數任律師共向河北高院發出至少94次閲卷申請,均被拒絕或以各種方式駁回。

王書金不能死

當聶樹斌案的申訴因各種理由被耽擱、拖延,陷入漫長的等待之時,另一邊,王書金案的審理也進入了「想認罪卻不得」的詭異局面。

儘管王書金一直堅持,說1994年8月5日石家莊郊區玉米地裏強姦殺害康菊花的就是自己,但邯鄲檢察院堅持,只對另外四起犯罪進行公訴,不讓王書金與康菊花這樁與聶樹斌案直接相關的命案扯上關係。

2006年4月11日,河北省邯鄲市中院一審開庭審理王書金強姦殺人案,律師朱愛民回憶,在開庭審理過程中,王書金幾次主動供述在石家莊市郊區玉米地強姦殺人的犯罪事實,卻先後被主訴檢察官和法官以「不要說與本案無關的事情」為由喝止。

邯鄲市公訴機關最後以「查無實據」為由,不對石家莊西郊玉米地案作指控。

2007年3月12日,邯鄲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判處王書金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我都認了,他們為啥不聽我的?」

就在關心聶案的人們擔心王書金被地方政法系統迅速執行死刑「滅口」的時候,2007年1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消息,決定上收原本在各省高院的死刑複核權,當年2月28日生效。

王書金的死刑判決,「恰巧」在生效日之後。也就是說,只要王書金上訴,他的死刑複核就必須由最高法院來做,地方無法包辦。直至今天,包括鄭成月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正是因為聶樹斌案而加速了最高法院下決心回收複核權。

一審判決後,王書金堅持上訴, 理由是:西郊玉米地案未被公訴,檢察院沒有如實認定他的犯罪事實。

2007年7月31日,河北省高院進行了二審第一次開庭,不對公眾開放。

王書金案卷宗翻拍。
王書金案卷宗翻拍。

開庭前,律師朱愛民見到王書金,告訴了他關於聶樹斌的消息。朱律師覺得,這應該是王書金第一次知道聶樹斌的事。

王書金愣了幾秒,說: 「那不行,我幹的事,為啥放別人身上?」

「我都認了,他們為啥不聽我的?」

這兩個問題,王書金問了十幾年。

在河北高院二審的庭上,他繼續對殺害康菊花供認不諱,並表示不想冤枉任何無辜者——他說,知道自己的懺悔不會改變死刑結果,但仍要上訴,是因為不想讓好人替自己背黑鍋。殺人犯王書金的堅持,令所有人驚訝和感動。

但是二審開庭後,王書金案也如泥牛入海,歸於沉寂。

等等......再等等!

曾被2005年那一根線索點燃的所有人,在充滿希望地了兩年之後,發現所有努力,都彷彿拳頭打在棉花上,毫無聲息。

在漫長的等待中,原本有抑鬱症病史的李樹亭律師苦悶無法自拔,2007年一度出家。

鄭成月,曾經風光的公安局副局長,在2009年、49歲時被停職。在馬雲龍的介紹下,他到了北京李和平律師的事務所幫忙,接待來自全國的伸冤人士,以豐富的刑偵經驗提供刑法建議。

馬雲龍,2006年因為連續發表了幾篇得罪中央和河南宣傳部門的稿子,被《河南商報》解聘,該報也因此停刊整頓一個月。 宣傳部發出指令,從此全國任何新聞單位,不可再任用馬雲龍。馬雲龍舉家遷居海南。但他每年回石家莊看老母親的時候,會跟張煥枝聯繫一下。時不時也會打電話,給張煥枝鼓勁。

關心聶樹斌案的人們,默默尋找讓此案重回公共視野、重回司法軌道的可能。

消息人士透露,聶樹斌案的快審、快殺、甚至「必須殺」,和許永躍主政時堅持「嚴打」有關。曾有媒體曝光,張越明確說過,只要自己在,「聶樹斌案就不能翻。」

賀衞方,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一直關注中國司法改革和死刑廢除問題的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從2005年就開始撰寫評論,呼籲徹底糾正聶案錯誤。

此後的十幾年的日子裏,賀衞方形容自己:「關注聶樹斌案,沒事就為聶樹斌喊兩嗓子,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所有平台上討論和呼籲聶案的最終解決,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他在報紙上寫評論,網絡上寫博客,參加研討會,接受媒體採訪,並在每年的五六十場校園和公共講座上,用一切機會討論聶樹斌案。但2008年之後,賀衞方的個人際遇也逐年惡化,2013年以後,與幾乎所有大陸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一樣,他的所有公共表達空間都萎縮到近似於無。

賀衛方。
賀衛方。

另一位著名的法學界知識分子徐昕,從2012年起,他會在微博上每晚定點推送關於聶樹斌案的帖子。他有超過3000萬微博粉絲,那些關於聶案的帖子,累計被轉發60多萬次,直至2016年6月,確定聶案再審才停止。1200天的「每日一呼」, 徐昕自己在微博上寫:「經常感到絕望,不想再轉了,但總算堅持下來。」

鬥轉星移,記者換了一批又一批,《南方週末》持續報導聶案的記者,換了三屆。

在最高法院,幾乎無人不知聶樹斌案,但是什麼力量讓案件如此陷入死寂?

有熟悉中國政治格局的人,關注着與聶案有關的河北官場人士變動。

1995至1998年河北省副省長、政法委書記是許永躍,聶案正是在他的主政時發生。他後來調任國家安全部,官至正部長,直至2007年8月被免職。消息人士透露,聶樹斌案的快審、快殺、甚至「必須殺」,和許主政時堅持「嚴打」有關。

而2007年起,主政河北公安政法工作的張越,公安出身,在官場中有「河北王」之稱,並被認為與周本順、周永康關係密切。曾有媒體曝光,張越明確說過,只要自己在,「聶樹斌案就不能翻。」

此時烏雲還未散去。等待中的張煥枝和律師們,從各級法院法官口中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再等等!」

逼供王書金:我不翻供!

2013年6月17日下午,王書金的辯護律師朱愛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王案二審的主審法官劉志廷打來的。劉志廷說,王案將在6月下旬再次開庭,並補充:「你可以會見王書金,他在磁縣看守所。」

彼時的朱愛民有些困惑。兩個半月前,他還去過廣平縣看守所,那是2007年起律師們唯一知道的王書金羈押地。但發現人早被轉去不知何處。兩三天後,準確消息來了:6月25日上午9點,河北高院主持的王書金案件二審,將被發回到邯鄲中院進行。

6月23日,馬雲龍說自己得到「確切內部消息」,稱王書金已經被做通工作,要改口供,全面否認自己與康菊花案有關。情急之下,當晚馬雲龍就在博客上發表《一場驚天醜劇就要上演,真兇王書金將全面翻供》的文章,冒險公開呼籲。

後來,他這樣解釋過自己的舉動:「打排球有一個動作叫封網,即看到對方攻擊點的時候,先把那個點給他攔住,讓他不敢從此過。」

6月24日上午9點30分, 律師朱愛民和彭思源在磁縣看守所會見了王書金。這一次,王書金透露自己曾在審訊中被逼翻供。

「我如果承認是我幹的此案,他們就打我,我說不是我做的,他們就好好待我,不讓睡覺,用四五釐米寬小板子打腳心,手心。」

根據端傳媒得到的兩位律師筆錄,王書金說,2012年1月17日,自己被押到保定市順平縣看守所呆了一個多月,隨後又被帶到石家莊郊區的一個地點,在那裏呆了半個月。審訊過程中,調查組的人沒有做筆錄,但做了錄音錄像。

「他們問了我的成長經歷,並提了一些我沒法回答的問題。他們提到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案子,我如果承認是我幹的此案,他們就打我,我說不是我做的,他們就好好待我,」王書金說,「不讓睡覺,用四五釐米寬小板子打腳心,手心」。調查組勸他只要「不趟石家莊西郊玉米地案件的渾水」,就可以「給你的女人和你的孩子辦低保」,還說「你的律師達到目的,早就不管你了。」

見到律師時,王書金專門問起聶家的情況,還對自己一度被打得堅持不住就被迫改了口的行為有些懊悔:「朱律師,我實在挺不住了,沒事吧?」

但是會見的最後,王書金說,不管自己是死是活,都要求法院實事求是。他告訴律師:「 我沒有翻供,也不會翻供!」

彭思源律師。
彭思源律師。

2013年6月25日上午,消失於公眾視線多年的王書金出現在邯鄲中院公開庭審現場。他穿着黃色看守所馬甲,比被捕前照片上黑瘦的樣子胖了很多,說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話,思維清晰。邯鄲中院採取了微博直播,中央電視台等數家官方媒體到場。

在庭審中,檢方認為王書金關於被害人屍體特徵、殺人手段、作案具體時間、被害人身高的供述與石家莊西郊強姦殺人案實際情況不符,王書金並非聶樹斌案的「真兇」。而令人驚訝的是,檢方提交的證據,來源於聶樹斌的案卷,而不是對王書金供述的案情本身的偵查。其邏輯就是,因為聶案已定,王案自然不成立。

「這不是同一件衣服!證據有假!」

這荒誕的審訊中,聶樹斌案的申訴律師們第一次在檢方的投影儀上,看到了自己8年來一直求取不得的案卷資料:包括康菊花遇害現場的勘驗筆錄、屍檢報告、還有康菊花家屬的報案材料,等等。

坐在旁聽席上的張煥枝,當看到屏幕上出現一件花襯衫——檢察官認定是聶樹斌勒死康菊花的物證時,突然爆發了。

「這不是同一件衣服!證據有假!」她想起了1995年9月,警察到她家讓她辨認的那張照片上的襯衣。她失控地大聲喊了出來,但立刻被法警制止。

庭審進行到一半,兩位律師覺得案卷資料有重大紕漏,檢察官的質證也有明顯誘導,以案卷資料不是原件為由,要求查看聶案全部證據原件。在此請求下,合議庭宣布休庭。 終於在河北高院看到了聶樹斌案的原始案卷時,兩位律師發現,130多頁的案卷竟被提前用魚嘴夾分疊夾住,法官直接翻到準備好的頁碼,只給他們展示其中的26頁, 除了幾張受害人屍體照片之外,都是已在庭審投影儀上展示過的內容。朱愛民回憶,從案卷陳舊的狀態來看,之前應該有很多人查閲過。

聶樹斌逮捕證翻拍。
聶樹斌逮捕證翻拍。

兩週後,7月10日王書金案二審再次開庭。 辯控雙方依然持續着之前的滑稽邏輯:辯護方想方設法證明當事人就是真兇,公訴方則盡全力阻止他交代罪行。

2013年9月27日,河北高院在邯鄲宣判,駁回王書金上訴,維持死刑原判。河北高院表示,雖然王書金能夠供述出石家莊西郊強姦、故意殺人案現場的部分情況,但其供述與庭審中檢察員出示並經庭審質證、認證的相關證據不符,再次否認了王書金作為康菊花一案「真兇」的身份。

隨後,王書金進入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程序,至今未有結論。

聶樹斌案:異地複查,20年後案卷見天日

2014年12月12日,最高法院決定開啟對聶樹斌案的「異地複查」,並指定山東省高院承擔,山東高院負責複查的合議庭由5名資深刑事法官和2名書記員組成。5名法官中,審判長朱雲三,是山東省高級法院刑二庭副庭長,法學博士,曾是薄熙來案二審法官。案件的具體承辦法官是孟健,曾擔任山東省高級法院刑三庭副庭長多年。

3天後,另一起著名的「一案兩兇」案件,內蒙古呼格吉勒圖案被終審無罪,塵封多年的冤案得以平反。呼格的母親給張煥枝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堅持下去,你也能等到那一天!」這給了張煥枝很大鼓舞。

公眾的視線也再次回到聶案上。

涉及兇殺的冤案,不止聶樹斌一例,漫漫的洗冤長路,有人還在走着。
涉及兇殺的冤案,不止聶樹斌一例,漫漫的洗冤長路,有人還在走着。

2014年12月17日,馬雲龍召集了這些年來參與過聶案申訴的所有核心人員,在石家莊開了一次「動員會」。幾路人馬從不同角度總結了聶案十年積累下的核心證據,分析各路律師的風格與擅長,討論這一步最關鍵的「硬仗」該怎麼打,媒體和法律策略。

鄭成月和馬雲龍力主李樹亭再次出任複查階段的聶家律師,同時一併委託了老成的陳光武。朱愛民和彭思源仍是王書金的律師,兩個案子繼續一起推進。

2015年3月17日, 山東高院通知張煥枝和律師們,可以進入法院,審閲聶樹斌案卷了。當涉及聶樹斌的3本案卷,王書金的8本案卷,以及之後多年河北法院、公安複查的6本相關卷宗,總計17本案卷終於擺在面前時,律師們震驚了。

李樹亭後來告訴端傳媒,這次閲卷範圍之廣,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期。而很多當年的猜測,在看到白紙黑字的案卷後,更被確證。

李樹亭說:「案卷裏的漏洞如山一樣多。」

比如,聶樹斌9月23日被抓獲,但詢問筆錄卻從28日才開始。刑事偵查中,對被抓捕人突擊審問一向是最關鍵的階段,這一階段筆錄缺失,不符合偵查邏輯。後面一頁筆錄中,聶樹斌甚至說:「前六天都是胡說的,今天說的才是真的。」那麼,前六天聶樹斌說了什麼? 這其中是否有刑訊逼供?

再比如,形成於1994年的現場勘察筆錄中,多次出現新華西路這樣地點,而李樹亭實地調查發現,該路段當時的名稱是「石獲南路」 或」石獲公路」,因此懷疑筆錄涉嫌後期偽造。

至少六份案卷材料上,聶樹斌的簽名不是本人所簽。此外,卷裏甚至出現一份聶樹斌本人簽名的上訴狀,落款時間為1995年5月13日。但按照法院公告,聶樹斌當年4月27日已被執行死刑。李樹亭從筆跡上發現,這份上訴狀上的筆跡一筆一劃,足見簽名者的認真程度,「事關生死,他一定認真,所以這個簽名肯定是聶樹斌本人的」。由此,他推斷,死刑執行日期有詐。

「案卷裏的漏洞如山一樣多。」

李樹亭仔細研究了案卷中出現的死刑現場照片。在雪地裏,21歲的聶樹斌被五花大綁。無論是現場的天氣氣候,還是和聶樹斌一起行刑的人,種種線索彙整,執行日期都不可能是法院公告的1995年4月27日,而可能是1996年1月。

李樹亭律師與聶樹斌的父母聊天。
李樹亭律師與聶樹斌的父母聊天。

太多的錯漏,太多的草菅人命,也讓李樹亭看完所有資料之後,決心一定要翻案。他與被解職的警察鄭成月,重新原路勘查所有聶樹斌案的案發地點,重訪聶樹斌和王書金案卷裏所有證人,建立自己的證據鏈,並整理公布給社會各界,提交給山東高院。

2015年7月,從河北省委書記周本順落馬開始,多家國內媒體報導,「河北幫」倒了。2016年4月,「河北王」張越被調查,隨後被「雙開」。河北政法委曾在聶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包括近期媒體揭露的張越曾主持了王書金翻供,才越來越多為人所知。

聽證會,最後一次對決

2015年4月28日,山東省高院複議庭就聶樹斌案召開聽證會。

會議連開11小時,直至深夜。山東省高院委託第三方邀請了各路代表15人,其中包括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人民法院監督員、「婦女代表」、「基層群眾代表」出席了聽證,此外山東省人民檢察院也指派了2名檢察員出席。

聽證會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開始,先播放了一個多小時由河北政法系統準備的案件介紹錄像,聶案的申訴人一一張煥枝、李樹亭律師和陳光武律師卻不在現場,而是被安排在一間只能看聽證會現場視頻直播的房間等待。這時,律師們發現錄像的製作風格、內容布局乃至用辭,都有可能誤導聽證人員對案件的基本判斷,開始覺得「局勢不妙」。而聽證會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後,律師仍然不被允許進場。陳光武發火了,提着包就要走人,被張煥枝攔住。此後,山東高院給他們調換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掐斷了聽證會的直播。

第二階段,陳光武、李樹亭終於可以入場。李樹亭基於之前準備的材料,一一陳述在案卷中發現的問題和新蒐集的關鍵證據。為了這一刻,他頂住了此前不停被談話、暗示的種種壓力。他曾一度擔心自己的律師執照保不住,歷年辛苦準備的證據也會用不上。所幸,聽證會上,該說的、該陳述的,畢竟完整說了出來。

第三階段,則是安排給聶樹斌案原「辦案機關」, 包括河北省公安、檢察、審判機關的人員依次發言。他們準備極其充分,對聶家代理律師提出的證據疑點,一一作出了反駁。

張煥枝在用手機查看網絡上關於聶樹斌案的最新報導。
張煥枝在用手機查看網絡上關於聶樹斌案的最新報導。

在聽證會結束後,陳光武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忿忿地說,覺得「聽證程序的設計非常不合理」,「從河北方面播放宣傳片開始,又以河北方面對律師提出的問題進行回應後結束。前者容易讓聽證人員先入為主,後者則容易讓聽證人員輕信最後的解釋」。

這場聽證會,山東高院進行了微博直播,無數關注聶樹斌案多年的網友緊跟着討論議程,熱議起案件細節。當走出會場的律師們發現網絡輿論同樣受議程設定的影響,開始偏向河北官方的引導時,情急之下,他們直接在網上公布了證據。

4月30日,陳光武公布了聶樹斌被執行死刑的照片,以及其他有可能對輿論產生改變的案卷資料。 5月4日,曾接受過張煥枝委託,但沒有獲得進入聽證會的楊金柱律師,公開了自己從陳光武處拿到的聶樹斌案的全部卷宗。楊金柱的這一冒險之舉打破了聶案律師與山東高院簽署的保密協議。由此,聶樹斌案徹底進入了「全民斷案」的狀態。

即便如此,聶樹斌案在山東高院還是被四次延長複查期限,從2015年6月到2016年6月,拖了足足又一年。直到2016年6月9日,消息傳來:最高法院決定再審聶樹斌案。6月20日,設於瀋陽的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正式接手聶案。

2016年12月2日,在再審決定下達六個月後,最高人民法院做出再審終審判決,推翻1995年3月15日和4月25日,由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和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 ,對聶樹斌故意殺人罪、強姦婦女罪的一審和終審死刑判決,判處聶樹斌無罪。

尾聲

河北下聶村依舊很窮,22年過去了,當年村裏的人覺得接替老人去廠子裏上班是最好的出路,現在壯勞力都去石家莊市裏打工,留在村裏的是老人孩子。

因為聶樹斌,下聶村的鄉親十幾年裏常見記者。每到聶家的案子程序上有進展,一撥撥的記者們就來,因此也吸引了各路其它冤案的上訪者,常年跟隨守候。這些年來,記者們換了幾茬,以前是拿着本子和錄音筆來的,現在多是舉着手機來拍直播。

聶樹斌家門前。
聶樹斌家門前。

等待最高法院終審判決的幾天裏,記者們擠滿了聶家小院。

年輕人舉着手機問聶樹斌的父親:「二十二年了,你怎麼想的?」

「我盼了二十二年,這是遲到的結果,遲到的正義,遲到的公平!感謝習近平總書記!我們不用揹着殺人犯的罪名了!」

聶學生慢慢地說:「聶母不容易。這麼多年,不計代價要去討個公道。多不容易啊,到河北高院,門難進,臉難看,案難辦。」說着又要哭出來的模樣。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跟着媒體的常用詞,對外稱呼自己的妻子為「聶母」。

12月2日上午10點34分,一直緊張低頭刷手機的人群突然喊出聲音:「新華社發消息了,聶樹斌再審無罪!」

被記者圍住的聶學生一愣,哇地哭出來:「我盼了二十二年,這是遲到的結果,遲到的正義,遲到的公平!感謝習近平總書記!我們不用揹着殺人犯的罪名了!」

「我要到墳上去,給我兒子帶話,他平反了,不要再背黑鍋了。我只想過普通人的平淡生活。」

聶樹斌的姐姐聶淑慧拉着慟哭的老父親的手,也大哭起來。 平靜了一下情緒,聶學生在女兒攙扶下,走到院子裏凳子上坐定,說:「我要到墳上去,給我兒子帶話,他平反了,不要再背黑鍋了。我只想過普通人的平淡生活。」說一陣,又哭一陣。

此時,張煥枝和李樹亭律師在設於瀋陽的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親耳聽到審判長胡雲騰宣讀出無罪判決書。媽媽失聲哭出來:「 我的兒子回不來了,我的兒子回不來了。」

張煥枝與女兒聶樹慧在家裡。
張煥枝與女兒聶樹慧在家裡。

宣判結束時,胡云騰告訴張煥枝,收到再審判決書兩年之內,可以對河北省高院申請國家賠償,並申請國家賠償法律援助。

十幾年來,張煥枝在記者們的眼裏,逐漸不一樣了。

馬雲龍記得第一次見到張煥枝,全家人都是「愁眉不展,低眉鎖眼,在村子裏抬不起頭的樣子」。現在,她眼神裏有了半絲揚眉吐氣的光彩,腰板也似乎直了起來。「當記者成群趕來,電視上一次次播他們家的時候,他們家的感覺已經變了。本來全家人在村裏已經沒有人搭理了,但是有一次張煥枝去石家莊高院申訴的時候,村裏竟然有36個人,浩浩蕩蕩地陪着她,保護着她,聲援她。這對她應該是很好的感覺,」馬雲龍說。

這個全國最知名的冤案,讓張煥枝成了全國最著名的冤案上訴人,也因為公眾的廣泛關注,她在公檢法系統的境遇越來越好。

「有一次張煥枝去石家莊高院申訴的時候,村裏竟然有36個人,浩浩蕩蕩地陪着她,保護着她,聲援她。這對她應該是很好的感覺。」

這麼多年來,她絕望,但從不批評制度,她始終不願意相信是政府冤屈了她兒子。她總還是相信是某些壞人搞錯了,她也總還是相信,政府會給樹斌平反。

同樣對政府抱着極大希望的,是前公安局長鄭成月。 最高院再審的消息傳來,鄭局很高興,憋屈十幾年了,終於揚眉吐氣。隨着多家媒體披露了鄭成月在聶樹斌王書金案中的「秘密重要作用」, 以前很多不敢分享的信息,他也都敢說了。連之前多年謹慎迴避的外媒,鄭成月也不怎麼避諱,開始接受採訪。

「我鄭成月還是一級警司,只要祖國呼喚我,我隨時返回警察隊伍去報效人民!」 鄭成月對記者這樣說。

馬雲龍則沒有這麼興奮。

「我想問,22年前,河北法院系統,到底是誰決定錯殺聶樹斌?聶家申訴的12年來,我們始終與一股強大的阻力在鬥爭,一直有一股暗中的勢力在阻止重審,這些人又是誰?必須追問這些問題。這些人,應不應該負責?!」

鄭成月、馬雲龍和張煥枝曾有個約定,等「樹斌的案子平反那天」,三人要去村子裏那棵標誌性的大槐樹底下合張影。12月2日,宣布聶樹斌無罪這天,剛好是馬雲龍72歲的生日。

下聶村村口的大槐樹。
下聶村村口的大槐樹。

在平靜等待聶案最終結果的日子裏,馬雲龍和老母親回到了海南的家裏。聶案再審宣判的消息傳出來的前二十天,他的微信賬戶突然被關掉了。馬雲龍說,聽到聶樹斌無罪的消息,他只想說四個字:「高興、遺憾」。「為聶家高興,這是他們應該得到的,是遲到的正義。可是,也極度遺憾。要追問這樣一個證據如此確鑿,錯誤如此明顯的冤案,要用22年時間才平反,如此艱難!這就是中國法治。」

「我想問,22年前,河北法院系統,到底是誰決定錯殺聶樹斌?聶家申訴的12年來,我們始終與一股強大的阻力在鬥爭,一直有一股暗中的勢力在阻止重審,這些人又是誰?必須追問這些問題。這些人,應不應該負責?!」

「我們永遠接觸不到事件核心,永遠不知道權力運行和博弈的秘密,生生死死的命運,誰為此負責?」

馬雲龍說,張煥枝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要把這些年來關注聶案的記者,都請去下聶村聚聚。曾追蹤過聶案的前《南方週末》的記者馮翔,在聽到判決結果後,在朋友圈寫道:「十年了,我們報導的記者換了一茬又一茬,絕大多數已經離開這個行業。這個赤裸裸探路司法不公與人性黑暗的案子,記錄了我們的青春與理想,以及對這個國家的希望。又目送它們一步步化為灰燼。」

2014年,做了十幾年政法記者的趙凌決定離開新聞行業,自己創業。2016年聽到最高法院要重審的消息,趙凌對端傳媒說,「我還是很悲觀」。為什麼在每一個可以糾錯的環節上,都沒守住,到了今天,多少人的命運因此而改變。而最後的結果幾乎是「非常偶然的」。和事情的發生一樣, 「一個現任領導人的決心?太多的偶然性就影響了事情的反轉。」

媒體、學者、律師,都是外圍。 「我們永遠接觸不到事件核心,永遠不知道權力運行和博弈的秘密,生生死死的命運,誰為此負責?」 趙淩說。

趙凌。
趙凌。

「河北高院堅決服從並執行最高法院的再審判決,謹向聶樹斌的父母及其親屬表達誠摯的歉意,」12月2日,最高院判決出來大約40分鐘後,河北高院在官方微博發布道歉聲明。《新京報》記者把這則短短道歉聲明念給聶淑慧聽,問:「您接受他們的道歉嗎?」

面對直播的鏡頭,聶淑慧低下頭,扭過身,沉默。

声音

被告人聶樹斌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強姦婦女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判處被告人聶樹斌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喪葬費及其他費用貳千元整。判決生效後一個月內付清。

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於1995年3月15日作出(1995)石刑初字第5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

駁回被告人聶樹斌及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康孟東的上訴;維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聶樹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及原判決第(二)項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喪葬費及其他費用貳千元整。撤消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對被告人聶樹斌犯強姦婦女罪的量刑部分;上訴人聶樹斌犯強姦婦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與故意殺人罪並罰,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本判決為終審判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授權高級人民法院核准部分死刑案件的規定,本判決併為核准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聶樹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以強姦婦女罪判處被告人聶樹斌有期徒刑十五年,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判決。

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1995年4月25日作出(1995)冀刑一終字第129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

原審認定聶樹斌犯故意殺人罪、強姦婦女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撤銷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1995)冀刑一終字第129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和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原審被告人聶樹斌無罪。本判決為終審判決。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年12月2日作出(2016)最高法刑再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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