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互聯網審查

從1984到美麗新世界(下)

微信崛起後的中國互聯網,體現出一種控制下的言論多元,這種多元性也得到了政權的默許。

特約撰稿人 夕岸

刊登於 2015-08-31

#互聯網#互聯網審查

設計圖片。

系列之三

時代的青年與青年的時代:參與者的故事

獨立媒體的死亡,與政治批評的消退是一體兩面的進程,前者是平台,後者是內容。除了洶湧的外力挾持作為主要誘因,青年參與者的代際更替,似乎也在觸發著大環境的轉變。

2007年逐步成型的「愛棗報」是個新聞聚合項目。主創者彭毅當時是網易一名產品經理,由於生活寂寞而開始逐條整理每日的新聞來源。這樣一個盲打誤撞的舉動,卻最終滾雪球般吸引到了一個多達一百人的志願團隊。據核心成員小城回憶,截止官網被牆時,「愛棗報」的RSS訂閱數高達55萬有餘。這個數字對于現在很多依託微信傳播的青年團隊來說,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年輕人追求參與帶來的滿足

2011年初,經歷三次被牆後,「愛棗報」被要求備案。此時,新浪微博已經出現一年多,圍繞各種突發事件的公共討論正值鼎盛期。人們的新聞需求紛紛轉移到了更快的微博平台。三四年過去了,團隊的不少成員開始成家立業,三個主創相繼當爹,生活重心一下子從網上的社交創作,轉移到網下的家庭事業。被牆帶來的關注減少,加上消退的熱情,促使團隊重新考慮要不要繼續下去。結果並不讓人驚訝,2011年3月25日,「愛棗報」宣佈無限期停止更新。這並不是最壞的結局。在小城看來,即使「愛棗報」不關,面對微博的衝擊,也很難再維持之前的影響力。

相似的情形出現在曾經風靡國內高校學生的人人網。2008年前後,人人網曾經聚集起了一個關心公共事務和學術思潮的高校學生群體,並逐步形成了後來的大學生自組織平台「北斗」。儘管在現實中依然是小眾,這幫年輕人在人人網上形成了一個緊密的話語網路,並通過編撰網刊,網下聚會,吸引到全國各地更多的高校讀者。然而等這批人學成畢業,曾經相對開放的媒體氣候已經不再,創辦者們漸漸隱退,團隊內部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分歧。幾年不見,不少人開始創業拿風投,搭上形勢的順風車,也獲得了不錯的初期回報。更多人開始進入媒體和企業,摸爬滾打維持生計。舊有的那些圈子,也漸漸轉變成現有事業的宣傳甚至招募平台。

也許對很多年輕人來說,重要的是參與帶來的滿足,而不是公共話題本身。愛好政治是人生一個階段的事情,過了就不再有狂熱。如今的人人網,營收直網下降,大批用戶出走。常常聽到的老用戶抱怨是:「現在的時間線,過了好久都沒一個更新」。

人人網衰落後,剩下的北斗成員們繼續用微信群保持著聯絡。而這些加進了各種新人和讀者的群,已經再也覓尋不到曾經熱烈的討論氛圍。「他們在各行各業,但沒有幾個和當初的理想有關,最常見的時候,他們在群裏曬工資曬旅遊。」2009年接觸到北斗的陳純,曾希望通過青年讀書會和網下論壇的形式推動民間的討論,如今言論空間愈發收緊,過去的北斗核心成員,也散落各地,做着與當初理想並無關系的職業。在失望的他看來,一切都在不可抵擋地煙消雲散,而捲入其中的他們則「完全沒有選擇。」

博客年代參與者日益濃厚的絕望感

在政治社會學的世代研究中,生發出兩種不同的視角。一種從生命歷程出發,認為隨著年紀漸長,個體傾向於變得保守,觀念倒退,參與下降,世代間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衰老過程本身所解釋。這在美國嬉皮士一代得到過生動的詮釋,60年代的反文化青年,包括一些社運領袖,十來二十年後全面走向了保守化。

然而,另一種從世代更替出發的對立觀點則認為,代際之間的差異遠非年齡問題,而是文化變遷塑造的產物。同樣針對60年代青年的跟蹤研究也顯示,當年的參與經歷,確實會對後來的整個人生造成持久的決定性影響。即使當今的年輕人變老,他們也將顯著不同于如今的這批中年人。而整個社會,正是借助世代更替而完成價值觀的重生。

在大陸,生命歷程與世代更替如同兩條激流,並行不悖。一個個團隊解散後,曾經的憤怒青年分成了好幾支。有資源的人開始隨著大潮流創業,聊天內容從公共議題變成了天使種子孵化器。有失望的人選擇了切割或者移民,一勞永逸。也有人繼續之前的政治批評,只是聲音愈發顯得薄弱。而另一方面,下一代的青年知識份子,從小有更多的資源和機遇,也不再需要承受上一代人的資訊匱乏和精神壓抑。雖然禁忌依舊,發出聲音和獲得聽眾都更加容易。

彭毅在愛棗報項目關閉後,創業做了家園溝通軟體貝聊,並在去年拿到了豐厚的A輪投資。張書記去了賣紅酒的木桶網,之後又去優酷做了一段時間,現在則在淘寶開店賣衣服。在公共話語的舞臺上,已經再也沒有他們的身影。這種轉型並沒有外人想像得那般突兀。團隊的創辦者通常有超出普通用戶的社會資本。對於這批博客年代的青年來說,他們的能力放在哪裏都能發光。

去國是第二條道路。在受到官方極大壓力,譯者的創始人小米解散了團隊,並移民加拿大,在互聯網上徹底遁形。網名佐拉的周曙光曾以公民記者的身份參與重慶釘子戶、廈門 反PX等公共事件獨立報導。2011年,與台灣妻子結婚後,佐拉移居臺北,目前定居花蓮。雖然不再做獨立報導,也不以政治表達作為生活的重心,他繼續通過互聯網關注著大陸,也親身觀察記錄台灣的媒體與社會運動。在他看來,單純的政治異議並沒有效果,「一部分異議人士在自我邊緣化,放棄普通社會生活」,而更有效的方式,則是「融入社會生活,並不放棄異議」。

留在國內的人,多採用了比較折中的辦法:在減少網上表達的同時,繼續堅守之前的立場。曾因為編寫一則中共十八大的調侃段子而被拘留的推特用戶「星河艦隊」,為了在國內維持生計,在推特上低調了許多。然而在私下交談中,這位昔日的媒體人,還是會毫不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沉寂了一段時間後,他又開設了微信公號,不定期寫作政治觀察,屢刪屢發。

不論是停止表達,還是堅持說話,日益濃厚的絕望感都籠罩著這個群體。推特用戶Sylar直言:「這個國家能令人耳目一新的時候,或許我們這輩人都看不到了。」很大程度上,與其說是政治恐懼抑制了表達,不如說是無力感,讓人不願意做重複而無望的嘗試。

博客年代的這一小撮參與者,逐漸分流和退守到不同的現實和網路空間,他們曾經活躍的表達,也不再為新一代年輕人所想起。而如今剛嶄露頭角的知識青年們,是否有一天,也會和上一輩人面臨相似的命運?

多元控制雙螺旋:從1984到美麗新世界

「我們又被提名了嗎?難道可以重複參賽?」接到主辦方消息的時候,張培略感意外。1984BBS 關閉後一年多,張培和朋友做了獨立新聞聚合站點「奇聞錄」。2013年,網站獲得了德國之聲博客大賽的最佳中文博客獎。2015年,奇聞錄再次獲得了中文新媒體公眾獎。德國之聲舉辦博客大賽11年,很多早期的中文媒體早已不再,新的項目卻少有冒頭。早就被牆認證的「中國數字時代」和「編程隨想」也不斷被提名,一方面肯定了境外博客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卻折射出後繼無人的無奈現實。

隨著國家的觸手不斷延長,尖銳的批判變得愈發稀少,偶爾的反叛甚至顯得可笑。在萎縮的政治反對空間下,擁有卓越教育背景和海外經歷的新知識青年,重新填充和承載起了失落的意見場。然而新一代的聲音,卻不再能複現上代知識人所推崇的時代精神。對於那些曾經深刻改變了早期互聯網用戶的平台,新知識青年們也大都未有耳聞。

新一代傾向於去適應,而不是去抵抗逐步收緊的媒體環境。對於如今的互聯網,注意力經濟的誘惑力已經蓋過了獨立的價值。在微信開設公共平台,給澎湃、界面等新興媒體撰稿,是新網路精英吸引粉絲的最高效路徑。很多當年的的獨立博客主,也對微信的行銷潛力表示出濃厚的興趣。

「如果屈從于審查、駐留牆內,即便只是自媒體,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妥協?」在一篇專欄中,Sylar認為官方對獨立聲音的吸納是個危險的信號。然而,大部分內容創作者並不覺得微信平台和獨立博客存在根本上的區別。說到底,內容需要有受眾,關注才能帶來內容生產的動力。純粹從結果的角度,微信平台的傳播力並不弱。在現有的空間下,如果深挖微信在一般大眾中的傳播潛力,原創內容還是有着當年博客不具備的優勢。「寫出來就是要讓更廣的大眾讀到,而不是一小撮互聯網極客。」政見的一名成員如此總結。

如今的微信,似乎比當年的微博更加受歡迎。有評論人認為是中國用戶特定的文化性格使然,對強關係的依賴,讓受眾更期待小圈子的傳播模式,所以是「小圈子社會塑造了微信網絡」。而事實上,是微博受到的打壓,而不是用戶的偏好,給微信的爆發式發展鋪平了道路。換言之,我們沒法處在一個沒有國家干預的世界,讓微博和微信公平較量。

獨立博主霍炬在點評新浪微博和推特時曾說:「只是一個這樣的產品造就了這批用戶,並不是中國用戶就適合特定一類的產品。」現在看來,這句評論適用於中國所有社交平台的起落。在一個高度審查的言論環境下,比起用戶依據天性主動選擇最適合他們的平台,更常見的情形是,國家引導或者逼迫用戶作出了選擇,並在不斷的調試中讓他們習慣新的交流場景。

微信崛起後的中國互聯網,體現出一種控制下的言論多元,這種多元性也得到了政權的默許。在去政治化的前提下,網路空間的多元與專業程度一次次被刷新到高點。而隨著圈子化的進一步加深,知識的階層分化也愈發明顯:專業化成了公共討論的硬性指標,那些握持專業知識的青年,與沒有機會接受精英教育的青年,已經愈發生活在兩個平行世界。十年前,一個底層青年可以借助互聯網資源改變之後的人生軌跡,他/她也許受到重重阻力,卻不至於被聲音的洪流完全湮沒。如今,這樣由虛擬空間所提供的機會閘門越來越少。中國的互聯網空間越發成為一張扁平的階層試紙,無限逼近網下的階層流動現實。

不過,也許這種階層的固化和精英的迴圈才是一直以來的常態。後起的中國互聯網,在不穩定的發育過程中創造出一個非常短暫的社會流動機遇期:十年前,國家還不知道怎樣有效控制和利用互聯網,社交網路遠未流行,智能機普及率還不高,主政者也未將數字媒體視作威脅。那些早期激蕩的互聯網歲月,只是未建成的大機器齒輪間狹小的縫隙。這些縫隙隨著零件的升級換代而逐步被堵死,設備終於開始了穩定的運轉。如同電影《迷牆》(The Wall,Pink Floyd)中吃人的絞肉機,新機器吞噬了每一個無法脫離傳送帶的孩子。

如今步入中年的當年論壇和博客的用戶們,儘管不再具備統領公共空間的能力,不少依然在推特和各個微信群組中活躍著。莫之許的朋友們,依然熱衷於把他的評論貼在微博、推特和朋友圈。每逢公共事件發生,他們依然在觀點上站在一起,在各個群組與其他用戶大戰風車。在一些前成員看來,不管平台怎麼變,昔日老友如何各自飛,人群和網路還在,只是隱而不發。1984BBS前用戶孫志毅總結到:「圈子已經結成,喊一聲的話都會復活」。

在一個肅殺的年代,這句話已經是最樂觀的預言。因為另一種可能的結局是,在經歷了漫長而無望的等待後,太多人都找到了新的活法,已經沒有人想要回歸了。

(文中佳堇,張培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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