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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投書】太陽 星星 月亮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無盡的公路突兀的切斷大地,如同摩西分開紅海一般,任由陸海連綿至無形的邊界。行駛在南非通往賴索托的柏油路上,窗外的陽光與冬天的冷,交織成意外的舒爽,我望向似近實遠的山影,領受著無邊無際的壯闊,心生讚嘆。

也難怪無論是回教還是基督教,都在非洲大陸遭遇困難。在這蠻荒、古老的土地上,自然界龐然的令人敬畏,難以置信一切僅有一神主宰,萬物皆有靈性,彼此相異也相通,生成一團原始的渾沌──一名不染文明色彩,不政治、不妥協,深不可測的巨大靈魂。

遊覽車過了南非的司法首都布隆方丹(Bloemfontein),在接近賴索托的邊境,我們遇上此行第一座貧民窟。與曠野不過相隔一座山坡,廢棄物與成千上萬的鐵皮屋登時鋪滿了原來一無所有的紅土。我與攝影見獵心喜,要求下車採訪,才走到村邊,就被透著好奇的眼光射滿全身。無需招呼,原本踢著球,玩弄垃圾或是自顧自漫遊的孩子忽然像是受到召喚,全向我們靠攏。

我走近幾名坐在廣場上的婦女,欲詢問聚落的狀況,她們大多語言不同,靦腆的閃躲鏡頭,只有一名貌似首領的大姐頭冷眼直視我們,眼神裡透露幾分防備和瞭然於心的輕蔑,像是看穿了我們的意圖,讓我頓時有些心虛。

我好聲好氣的請教她的名字,並問她是否願意接受訪問,她用流利的英文應答,便領著我們前往她的住所,並回了一個我如何都念不出來的方言名字。她見我舌頭打結,又補了一句:「它的意思是『快樂』。」

快樂的家不遠,走沒幾步路就到了。從內部來看,不難猜出來快樂算是貧民窟中的大戶,家裡頭雖然沒水沒電,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但擺設得宜,連家具的品質都頗有水準,難以辨識他們住的竟只是鐵皮屋。

看完住家,快樂還故作神秘的帶著我們去參觀他們家的寶貝,一處大門深鎖的鐵皮小屋,原來是快樂家的茅坑。只見快樂驕傲的指著那座茅坑,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露出笑容,嘴角上揚出一份高人一等的彎。

我好奇地問她為何要鎖住廁所,快樂沒好氣地與我說,她要是不鎖好,鄰居通通會來偷用他們珍貴的茅坑,很可能用一用就壞了,這可是村裡的高級設施!她奇怪地瞪著我,倒像我才是孤陋寡聞的鄉巴佬。

採訪結束,我與快樂道謝,準備與攝影走回車上,快樂突然湊向我,像是等待許久,「給我一點錢,我想為家裡添點東西。」快樂對著毫無防備的我說,我登時心頭一震,心想平時採訪可沒這規矩,但還是本能似的掏出二十塊南非幣交給她。

返回遊覽車的途中,我再也無心看景,瞄過攝影和同行人員熱情地拍照留念,我湧上一股噁心,那是對自我的一種撻罰。我反思自己到底是在採訪貧窮,還是在消費貧窮?我們如此走馬看花、蜻蜓點水式的路過,與窮苦有過一段露水姻緣,隨即又踏上旅程,到底意義何在?難道我短暫的採訪換來更短暫的報導,真能改變他們的現況?

我懷疑新聞的目的更質疑其影響力,然後我想起了那二十塊錢,尋思它究竟是施捨還是交易。如果是施捨,是否構成了歧視,間接默認我倆在財富地位上的高低;如果是交易,那適才的採訪算不算誠懇,摸透我心思的快樂,會不會為了區區二十塊錢,給我想要的回答?

在巴士上,我無視太陽從西邊垂落,靜了好一段時間。但無論如何,我都得在下一次採訪前整理好心情,畢竟能夠忘記,拋開包袱地迎接每一次採訪,是每一名記者都需學會的必要技能。

在電燈尚未發明,久遠而模糊的荒蠻年代,天上的星星幾乎是人類在夜裡唯一的娛樂來源。古希臘人在星辰曖昧不明的距離中勾勒出人型,編造出神話,卻經常忘記是在講述神蹟,有意無意的把人間醜態加諸到眾神上,於是披著神皮的人在漆黑的舞台上粉墨登場,千年來不斷演繹凡人的淫亂、殘忍與荒唐。

時至今日,雖然戲班子們就快失業,但在落後的賴索托,祂們依舊準時上工,尤其在這個全世界平均海拔最高的「天空之國」,面對坐在最頭排的觀眾,祂們更是演得賣力,鼓舞台下觀眾有樣學樣。

今年25歲的維奧利特(Violet)仍有年輕的外表,眼裡卻藏有風霜。來自單親家庭的她說自己因為是家中長女,打從15歲就得選擇輟學,遠至南非工作。天真的我起先還以為她父親是因為愛滋病而壯年早逝,不得不留下妻兒自食其力,後來才從她口中探聽出來,原來維奧利特的父親根本健在,且是有婦之夫,而她與兩名弟弟說到底只是一個荒淫的錯誤。

「我的人生簡直是一團糟啊!」維奧利特回想起身世,嘆了口氣,一臉茫然。

缺乏父母親的支持,維奧利特扛下了一家子的生計,獨自一人到鄰國南非闖蕩。沒有身份,維奧利特平時得提心吊膽的在南非打黑工,就怕碰上警察盤問,馬上又會被遣送回國,她如此在南非與賴索托之間來來回回十年,其實很想回賴索托,卻找不到穩定的工作。

維奧利特彎腰抱起今年剛滿三歲的兒子,逗了逗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如今維奧利特只能暫時借住在男友的家,計劃幾個月後再度跨越國境,返回南非打拚,但她向我坦誠,自己最大的願望其實是回到學校完成高中學業,盼著有朝一日能到大學讀書。

我問她如果真能上大學,想鑽研什麼科目,維奧利特自信地說她想讀電影,因為她夢想成為一名巨星。我嘴上稱讚她很有潛力,暗地裡卻為她的夢想打上不置可否的問號,但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離開時,我問她是否能拍照留念,維奧利特立刻擺出模特兒的姿勢,神態有模有樣。我想夢想之所以為夢想,不就是要遙不可及才值得嗎?對旁人可能是荒謬,對作夢的人來說卻再真實不過。反正,何嘗不可呢?某一天,或許有人能看見紫羅蘭的千嬌百媚。我決定祝福她。

夜裡,眾神之神的宙斯,繼續排練著荒淫無度的鬧劇,祂的私生子縱然無辜,好歹也是半人半神,但凡人的私生子,卻只能憑一己之力在人世間折騰,祈求人生能一帆風順。天上天下,各有悲劇,倒也相映成趣。

晚上十點不到,抬頭望向蒼穹,透徹的星空可看穿銀河後的銀河。我看著看著,一時入了神,候在一旁的以色列(Israel)疑惑地瞧著,納悶星星有什麼稀奇,何以讓我看得如此入迷。我只好向他說明,在台灣已經看不到這樣的星星了。以色列歪著頭,仍舊不懂,反倒羨慕起台灣有電燈,家家戶戶每晚都能大放光明,不必在黑暗中摸索。

「那可是我們犧牲星星交換而來的!」我說,但以色列的表情擺得清楚,對他來講,那樣的交換再值得不過。

25歲的以色列是附近部落酋長的三兒子,在家裡排行中間,卻是兄弟之間書讀得最好的。他原本在南非自由省大學研讀經濟學,卻因金援莫名中斷,只好打包回家,盼著明年能返校復學。由於我和他都是讀經濟學又臭味相投,很快地便聊了開來,他向我陳述賴索托政府的落後與腐敗,我則向他分享台灣的經濟困境。

「其實我們的社會正面臨不斷拉大的貧富差距。國家整體來說擁有很大的財富,但年輕人卻分不到。少數階級與老一輩的台灣人掌握了大部份的資產。」我侃侃而談,卻見以色列聽得懵懵懂懂。

「為什麼這些老一輩的人會這麼有錢?」以色列問。

「我想大概是因為在台灣早期經濟起飛的年代,他們存下一筆不少的錢,如今經濟情況不如往昔,而這些早年攢下來的錢又幾乎流入股市和房地產,年輕人難以透過薪資存錢,才造成世代之間嚴重的貧富不均。」我想了想,這麼回答。

「原來是存錢啊!要是我們非洲人也懂得存錢就好了。」以色列如此回應。我愣了一會兒,才聽懂他畫錯重點,有些哭笑不得,但登時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以色列的家很大,顯示出酋長的氣派,但仍舊沒水沒電。黑漆漆的客廳裡,只擺了一盞油燈,照耀著簡陋的傢俱以及成堆、全然無用武之地的電器用品。塵蟎在燈火前若隱若現,伴著灰牆上一副2003年的月曆,彷彿時間就凝結在那一年。我與以色列入了屋,坐在沙發上促膝夜談。

談到經濟學,以色列或許還初出茅廬,但說到上帝,以色列的雙眼頓時有精光大閃,弱不禁風的身子也似乎隨著搖曳的光火,在黑濁中愈放愈大。

以色列坦白地說其實他本名不叫以色列,而是Monyatsi,在賴索托方言裡意指「破壞」。他說在非洲有一個「陋習」,就是父母親為孩子取名時常常會因當下家族裡發生什麼事情,而把事件當作孩子的名字。舉例來說,如果家裡有人去世,剛出生的孩子就會被取名為「死亡」。

以色列顯然也是此傳統下的受害者,不過幸好被取名「破壞」的同時,以色列的奶奶也給了他一個英文名字叫Jacob(雅各,為以色列人的祖先),他才能在13歲下定決心信仰上帝時,把自己「正名」為以色列(意為上帝之子)。

以色列是虔誠的基督徒,耳聞我不信教,便拿出平時在教會裡傳教的本領,竭盡所能地說服我,巴不得我當下就轉性受洗。我邊聽邊敷衍,心下有些不以為然,尤其是當非洲長年遭受戰火蹂躪,疾病侵襲,甚至是同族人自相殘殺,被世界棄作第三世界,會不會其實上帝早已離開了這個地方?

「我相信神有祂的計劃,苦難會帶領非洲走向正確的方向。」以色列篤定地說。

比起西非,被南非共和國團團包圍的賴索托顯得平靜,卻像是被世人所遺忘。自從1966年脫離英國,宣布自治後,貧窮就與這個國家劃上等號。根據統計,在全球230個國家當中,賴索托的GDP總值排在後段班(173名,2014)。不但缺乏自然資源,也沒有穩定的產業基礎,賴索托必需長年仰賴南非關稅同盟(SACU)的資助作為國家的主要收入來源。

在這裡,人民窮的叫苦連天,再加上愛滋病肆虐,讓賴索托人一度要聯署加入鄰國,成為南非共和國的一員。

國家的貧窮也與腐敗的政治形成惡性循環。原與弱勢站在同一陣線的改革者,一旦取得政權後,便輕易掌握大多數的資源,也因此迅速沈淪。而賴索托選民十足的忠誠度更助長了這樣的情勢。

只要翻閱歷史資料就不難發現,在每一次選舉中,任何政黨贏得總理大選就等於贏得了國會選舉,造成一黨獨大,不只引起反對黨的強烈不滿,形成政治惡鬥(此因造成賴索托分別在91年和98年的政治動亂,賴索托也因此在2002年採用新選制,在國會增設政黨比例席次,才完成了政權首次的和平轉移),也加速當權者的墮落。

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就是不要問我政治。」賴索托總理夫人Mathato Mosisili彷彿看透我的心,及時封殺我對賴索托政治的好奇。我也深知,此時「政治」兩字已然成了禁語,多問一句都觸碰賴索托的敏感神經。

其實,正當我們一行人在境內採訪之際,賴索托王國正逢過去十年來最大的政治動盪。前國防司令Maaparankoe Mahao在住家遭到槍殺,據傳是因為與前總理Thomas Thabane密謀造反,東窗事發後拒捕才遭執法人員擊斃,但也有消息指出槍擊案其實是現任總理Pakalitha Mosisili因支持另一名軍人首領,而精心策劃的政治清算。

此風波一起,不但反對黨大力譴責,揚言要召集民眾上街示威,也驚動了南非高層。據傳南非中央已派出副總統至賴索托居中調解,了解真相。但無論事實為何,事件能和平落幕,似乎是所有人一致的期待。國家總不能一直走到回頭路。

經歷近五十年的獨立自治,賴索托搖搖晃晃的民主才正要步上軌道。在二十世紀末,非洲各國紛紛脫離西方的殖民統治,迎接重生的喜悅,但挑戰才正要開始。非洲必須在新世紀證明它有能力成為自己的主人,就算沒有西方文明的加持,也能開闢一條新的道路。

傍晚,天上掛出稀奇的紅月,道上的車流像是拴緊的水龍頭,遊覽車在黑壓壓的空間裡獨行顯得寂寞。兩具車頭燈偶爾會照亮幾名落單的旅人,他們會伸長手臂招呼,期待能搭個便車,但司機不理,旅人只能無神的看上一眼,慢吞吞地繼續前進。終點在哪,無人知曉,只有透過月光探路。明白的月亮才是黑夜裡唯一的歸宿。

(作者為台大新聞所碩士,現為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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